“啊！”

聽到簡家敏那句“這可是你的孩子呢，爸爸。”，震驚到無以覆加的騫夏不由得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可她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聲音或許會被在場的人聽到，趕忙慌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胥看著如此模樣的她，偷笑著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他倒是看戲看得正熱鬧呢，要是被這麽打斷了，那可不太妙。

這個家族最潰爛、最腐敗的一面，正在他們面前，散發著惡臭，鋪陳而開。

顯然，正處於慌亂情緒中的簡志誠沒有聽見騫夏這一聲微不足道的低呼。他一張常年在河上風吹日曬的黑臉霎時間變得慘白，他哆嗦著自己幹裂的嘴唇，手指著神色泰然的簡家敏，聲嘶力竭地控訴道，“狗日的，你……你他媽在說什麽胡話？！”

“爸爸，您忘了嗎？可我沒有忘記呀。我算過了，懷上沛兒的時間，可剛好是你來我屋裏來得最勤快的時候呢。”簡家敏一臉無辜地說道，“怎麽你這會兒又要說我胡說了呢？”

簡家磊再也聽不下去這樣的對話，他喝止住二人：“夠了！”

“‘夠了’？”在王六身邊，抱著王沛的簡家敏卻絲毫不被他兇神惡煞的話語所威脅，反倒是將頭轉向簡家磊的方向——她那張無懈可擊的臉孔終於隱隱透露出激動的神色，“哥哥，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夠了’？嗯？！我當時多喜歡你呀，可你看著爸爸強/奸我的時候，你說過‘夠了’嗎？你看著媽媽將我推到河裏的時候，你說過‘夠了’嗎？我求著你帶我離開的時候，你又他媽說過哪怕一句‘夠了’嗎？！”

她終於爆發了。

王六已經將王沛抱了過去，他也不阻攔簡家敏這樣失控的行為，同時，臉上也沒有一絲訝異的神情——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這一切一樣。

簡家磊說不出話來。他以極快頻率顫抖著，臉色發白，冷汗流了一頭一臉。簡家敏看著曾經高大可靠的戀人變成如今這副落魄懦弱的樣子，不由得哀從心生。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用在場每一個人都能聽到的音量說著：“殺了我之後，你們良心難安，就騙自己說，我嫁給了河神老爺，我是河神老爺的妻子，我過上了好日子……久而久之，你們全村的人竟也都相信了。真是可笑……你們真的以為是簡淑萍殺了我嗎？不，不是的，你們每一個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你們每一個人手上都沾著鮮血！……特別是你，簡家磊，你他媽就是個懦夫！！……可是，你們可知道，我……呵呵呵……我是多麽想見你們啊，我還想著，請你們去喝我女兒王沛的滿月酒呢。”

在簡家敏詭異的敘述中，簡家磊的身形晃動得越發激烈。他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饒是平時再威風，這會兒，都只剩下茍延殘喘的份兒了。

就在騫夏以為他就要如此搖搖晃晃地跌下去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阿大和阿二這對雙胞胎興奮不已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漲潮啦！漲潮啦——！”

“漲潮啦！漲潮啦——！”

簡家磊的眼睛黑幽幽、空洞洞的，仿佛是被人硬生生被剜去了一般。像是受了什麽蠱惑一般，他喃喃地重覆出聲：“漲潮了……”

接著，是簡淑萍。她面無表情地重覆著，“漲潮了，漲潮了……”

然後，是簡志誠。他盯著窗外，也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騫夏只知道，他也用刻板又機械的語調重覆著前人的話，“漲潮了……是漲潮了啊……”

最後，是胥的聲音從騫夏的身側傳來——

“呵，漲潮了啊。”

之後，騫夏便只覺得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

待她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簡志誠那個破落的家。

這會兒，她正坐在陌生的山坡上。她連忙站起身來，剛轉過身子，就看到了抱胸而立的、一身紅衣的胥。胥看著她悠悠轉醒的模樣，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醒了？睡得可好？”

這話將騫夏給問懵了。她竟一時分不清，剛剛她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一個可怕的夢魘，還是比夢魘更為可怕的現實。

胥瞧她這一副全然狀況外的神色，不由輕輕一笑。他上前幾步，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去了面對著山下的方向——

“快看，漲潮了呢。”

這如同咒語一般的“漲潮”如一記悶棍，瞬間將騫夏打醒了。她死死地盯著山下的簡家村，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似乎唯恐錯過了什麽任何的蛛絲馬跡。

其實，在半山腰處的她，根本看不清簡家村的細處。

她聞到了空氣中潮濕、腥氣的河水味道，耳邊突然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她心中隱隱覺得不太對勁，連忙向更遠處看去——

她驚訝地看見，簡家村人向來賴以生存的河水不知何時開始，竟以不可思議的態勢急速泛濫成災。水流卷起千層浪，如發怒的河神，三米高的浪頭狠狠地拍在房屋上。遠遠地，騫夏就能聽見，許多尚在睡夢中的簡家村的人們被驟然嚇醒，他們尖叫著，衣冠不整地從自己的房子裏爭先恐後地跑了出來。他們像是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一時只有呆呆地看著這條從未如此不羈過的河流，忽然卷起高過房頂的巨浪，瞬間將停在河岸邊的船只給吞沒了。

可是，直到最靠河的那一棟房屋同樣在眨眼間，被浪頭吞噬進腹，簡家村愚鈍的村民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無情的河水卷起千層浪，如呼嘯的野獸一般沖進了簡家村，無差別地撕咬著村寨裏的每一個角落。大難臨頭的簡家村民們無助地哭著，叫著，奔跑著，企圖從大自然肆意的殘虐從求得一線生機。

也不過是枉然。

一派人間煉獄。

騫夏看著那些個活生生的村民們被沖擊力巨大的河水打成一塊一塊的碎片，看見他們前一刻還在尖叫的嘴下一秒便溢出了腥臭的鮮血，看著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阿大和阿二手拉著手，站在高高的屋頂上，露出詭異興奮的笑容。他們滿面紅光地歡呼、尖叫——

最後，一個浪頭卷來，他們也被大河吞噬不見。

她想起來，小的時候，不懂事兒的時候，曾經和鄰居家的小哥哥在一塊兒玩耍。小哥哥比她年長上幾歲，正是膽子大得無法無天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似乎生來就有一種天然的殘忍。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他已經學著用滾燙的沸水，澆灌著偶然發現的螞蟻窩了。看著受了驚的螞蟻慌亂地四處逃竄，亦有不少螞蟻黑色、細長的肢節漂浮在水面上，那個小哥哥，快樂地放聲大笑。

童年的這一幕，如今，和眼前的這一幕，重疊在了一起。

在大自然的面前，脆弱的人類與螞蟻無異，大自然似乎只要釋放出一星半點的惡意，人類便不得不束手就擒。

原本渾濁的河水被染上了絲絲紅色，紅色的波浪裏漂浮著無數斷肢殘骸，——那是，再也說不出話來的斷肢殘骸。

騫夏知道，沒有人能從這場浩劫裏活下來。

她流了一頭的冷汗，胥體貼地替她擦去了汗水。騫夏卻趁機抓住胥火紅的衣袖，似乎像是汲取著最後一絲溫暖，“這是……這是怎麽回事……”

“呵。”胥似是頗為嘲弄地一笑。他的指腹溫柔地替她擦拭著臉頰上的汗水，“他們呀，大概是被河神老爺請去喝他寶貝閨女的滿月酒了吧。”

“‘河神老爺’？”騫夏不解。

“在那簡家女兒的心中，王六，可不就是河神嘛。”胥模棱兩可地解釋道，“不過，這‘河神老爺’脾氣是大了些，那麽容易就動氣了……罷了，既然，古有沖冠一怒為紅顏，今有江西旋龜為紅顏屠殺全村，豈不都是美談？”

騫夏猛地將頭轉向胥的方向，不可置信地盯著他，“你……你的意思是說……這場洪水……是王六引起的？”

“……”

“……是王六……殺了全村的人嗎……”

終於，她將一直盤旋在自己心底的那句話，說出了口。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吧？

她頓時覺得有一只無名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胃，擠壓著她身體裏每一絲血液的流動，一股沖人的酸味直沖喉嚨，她忍不住彎腰幹嘔起來。

胥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一邊替她拍背順著氣，一邊低聲說道，“你這個小麻煩精啊，以後，自己的東西可得歸置好了……”

突然，從騫夏的身後傳來了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聲，瞬間蓋住了胥那虛無縹緲的安慰——

“小夏！小夏——！”

這聲音太熟悉了，顧不得去想“剛剛還停留在自己背上的手怎麽就突然不見了？”，騫夏連忙回過身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自己的母親狼狽地沿著山路一路跑來，揮舞著手臂，口中大聲地喊著她的乳名。

怕被自己的媽媽看出異樣，騫夏趕緊擦幹凈了嘴角的汙垢，強打起精神來，向著母親迎上去，“媽媽！你怎麽在這兒？”

時雨莫根本顧不上回答騫夏的問題，她氣喘籲籲地來到了自己女兒的面前，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著她，“小夏，小夏，你……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啊。”騫夏故作輕松地回答道，“媽媽，怎麽了？你的臉色似乎有點不太對勁兒？”

“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時雨莫喃喃著，一把抓住了騫夏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要帶著她離開這裏，“走，小夏，你跟我走，我們現在就回家，我們得離開這兒。這個地方太不對勁兒了……”

“時老師——時老師——”

遠遠地，卻突然傳來一個男子嘹亮的呼喊聲，打斷了這對母女的牽扯。

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騫夏意外地看到了滿頭大汗的張卓正向他們跑來。

可是，眼見著就要來到他們面前了，張卓的腳步一頓，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時雨莫和騫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皆是楞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這個故事就結束啦。

其實，這是我在《燭芒：看見妖》系列裏，迄今為止最喜歡的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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